9.手打虾滑_病树与烂柯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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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.手打虾滑

  陈烟桥上楼的时候,何旭来不知道是不是躲事儿出去了。

  何旭来为了房子和钱,显示他自己“孝顺懂事”,不止一次干这种事,只不过这么过分的还是头一回。

  何叔他们正在吃饺子,见陈烟桥来了,让他一起吃。

  李婶儿又去给他盛饺子汤。

  等他回自己屋里时候,发现倪芝已经歪倒在他家硬沙发上睡着了。

  脸还红扑扑的。

  陈烟桥把药翻过来看了看。

  不良反应:嗜睡、轻度头晕、乏力等。

  他还是翻墙捣柜找了支温度计出来。

  喊了她两声不醒,陈烟桥用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敲茶几。

  “醒醒。”

  倪芝这才双眼迷离地看他,“我是不是该走了?”

  陈烟桥把温度计递给她,“你先量个体温。”

  她把体温计往衣服里一塞,又歪歪斜斜地倒下去。

  过一会儿陈烟桥用同样方法把她叫醒。

  看了眼,,顶多有点低烧。

  眼见倪芝眼皮子又要合上,他又在茶几上猛敲几下。

  陈烟桥皱着眉,“进去睡。”

  倪芝勉强撑起来坐着,“哪里?”

  陈烟桥给她一指,她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好在走过去时候步子还挺稳。

  待她进去,他站门口看了一眼,倒是知道自己把被子裹上。

  替她关门之前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,关门的手就停住了。

  倪芝刚躺下,睡得还不沉,眼皮子眯着感觉房间里有光影晃动,还有响动。

  撑开眼皮看了一眼,发现陈烟桥正蹲在床前往床下看,他的发顶几乎和床沿一般高,距离倪芝极近,蓬松的发看着又粗糙又扎手。

  倪芝迷迷糊糊中,鬼使神差地探了手。

  下一秒,陈烟桥就察觉到了,目光犀利地看着她。

  他质问,“你干什么?”

  倪芝被瞪得清醒了点儿,反问他,“你趴这儿干嘛呢?”

  陈烟桥语气里有一丝焦急,“蓬莱不见了,我在找,你睡吧。”

  说完了他也不计较她伸手摸他发顶的举动,又趴在地上,往床底下看去。

  倪芝见他焦急,自己半坐起来,总算清醒了一点儿。

  她灵光一闪,“蓬莱是只乌龟吗?”

  陈烟桥停了动作,皱着眉看她,“你见过?”

  倪芝点头,“我看见它爬出去了。”

  陈烟桥急是急,他起来动作还是缓慢地,因为他之前趴在地上,直起来以后跪在地上,才慢慢地扶着右膝,等右腿起来了,左腿才果断站起来。

  倪芝也下了床,揉了揉眼睛,“我帮你一起找吧。”

  他说,“不用”。

  自己转身出去了。

  倪芝还是跟出去了,看他再次费劲地缓慢跪趴下去。

  她主动去了阳台一起翻找。

  最后,在厨房米缸的背后找到了蓬莱。

  陈烟桥弯腰把它抱起来,双手捏着壳子两侧,放回了卧室桌子下的盆儿里,这回找了个纸皮板子盖在上面。

  倪芝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看见自由活动的乌龟了,原来是自己爬出来的。

  陈烟桥还蹲在乌龟盆子旁边,背对着她。

  他似乎之前趴着找久了,手抚着后颈轻轻转了转脖子,颈椎骨发出咯嘣的响声。

  良久,他问:“你怎么知道它是蓬莱?”

  “传说渤海之东有五座神山,我只记得瀛洲和蓬莱,因为神山无底,上下波动,天帝命十五只巨龟负载神山,好像是六万年一轮换。”

  “行了别说了。”

  倪芝还未说完,陈烟桥就打断了她,语气古怪。

  陈烟桥站起来以后,看也没看她,出去以后替她关了门。

 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传说。

  五座神山分别为,岱舆、员峤、方壶、瀛洲、蓬莱,余婉湄给蓬莱取名字时候,就是这么说的。

  逼着他学西方派的,画了巨龟负仙山的画。

  他高中成绩不好,才把小时候学得美术捡了起来,考了美术生,压根儿不会主动去翻这些古典传说传记,只有余婉湄爱看。

  她爱看书,他就爱逗弄她。

  他喜欢趁着她赶论文时候故意占她时间,看她盛放的黑发散落铺着,身下是乱七八糟的写了字的纸,她又急又嗔。他抓着她两只手绕在头顶,故意板着脸,“就香一口你这么大意见。”

  他喜欢骑着摩托车去接她,看她在楼下边看书边等他。绕远从背后突然抱住余婉湄转几圈,吓得她书也掉了,他又一边用胡茬扎她一边逗她说,“老子怎么耍了个这么有文化的女朋友。”

  倪芝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,醒来出来,看屋里已经没人了。

  挂钟指向4点半。

  她的包上夹着一张纸条。

  “如果非要访谈,不必去何家,我可以配合。走得时候直接带上门。”

  正好他不在,倪芝从茶几下翻了两个塑料袋,把自己的湿衣服装起来。

  走得时候,翻了翻包,里层有一张试香水的硬纸没被打湿,背后还印着她之前在商场口红试色时候留的唇印。

  “有空访谈时联系,156xxxxxxxx”

  搁在茶几上拿杯子压着。

  陈烟桥回来就看到了这张纸,摸着质感,就随手一反。

  因为纸质,那唇印像蜡笔画上去的,但纹理清晰,两唇间微启。

  陈烟桥:“……”

  过了几日,何家二老给他拿了几个刚蒸好的包子,顺便问他,那个姑娘怎么样,有没有事儿?

  陈烟桥又把这张,那天随手扔到茶几下面的纸翻出来。

  电话响了半天。

  倪芝头昏脑胀,鼻子带着嗡嗡的声音:“我没有叫外卖。”

  病了这些天,几乎顿顿靠外卖,今天晓晓看不下去了,说帮她打食堂的粥和面食回来。她只以为是前些天的外卖店家看串了订单。

  那边没声音。

  想到外卖小哥跑错了,倪芝还是说了句“不好意思”,准备挂电话。

  “我是陈烟桥。”

  “什么?”倪芝稍有惊讶,结果重重得咳起来。

  “开火锅店的。”

  她咳了半天没咳完,陈烟桥就在这头等着,听见她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地喝。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病了?”隔着电话,倪芝也能想象出来他皱着眉的模样。

  “有点儿。”

  “要去医院吗?”

  “不用。”

  沉默了片刻,陈烟桥说:“何叔和李婶说,让你注意身体。小姑娘家出门在外多留神儿,要照顾好自己。”

  倪芝低低地笑起来,她嗓音带着病中的沙哑,听起来多了一丝心酸。

  她相信这些话,陈烟桥是原封不动转述给她的。

  “我快好了,你跟老人说一声,不用担心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倪芝又一头栽倒。

  她没想到的是,自己真的这么快进了医院。

  2018年5月28日半夜1时50分,吉林松原市宁江区发生级地震,震源深度13千米。

  哈尔滨多处地区有震感,平房区震感强烈。

  南岗区的人们,许多都未从睡梦中醒来。

  倪芝正是如此,她睡前又开始烧起来,吃了退烧药,睡得昏沉,总觉得整个人都不停地下陷摇晃。

  原来是晓晓晃她的床,“地震了。”

  倪芝起初以为犹在梦中。

  晓晓着急,“快起来,真的是地震,你听外面。”

  门外的嘈杂声总算入了耳,宿管大妈操着几十年不变的大嗓门儿,一边敲着铁盆儿,“地震了地震了,赶紧下楼。”

  看倪芝起来了,她又去叫钱媛。

  钱媛睡得更死,倪芝一边套睡衣外套,一边听晓晓把床拍得震天响,最后钱媛倒吸一口冷气,该是被捏了腿。

  猛地坐起来。

  此时,外面的脚步声已经极其纷乱,宿管大妈的声音已经远了,剩下往外跑的姑娘们,嘴里也在说着“快快快”。

  倪芝刚穿好睡衣,又拿了件厚外套,晓晓已经开着门等她们了。

  钱媛起得晚又着急,干脆直接从床上跳下来,连梯子都没踩。

  跳到地上发出地动山摇的震颤。

  听着就生疼。

  接着是她自己的一声痛呼。

  她同倪芝睡在同一侧,倪芝蹲在地上穿鞋,听得一清二楚。

  看钱媛在黑暗中似乎没站稳,又接连碰撞到了,有什么东西从钱媛那边扑过来,倪芝还没有反应过来,就砸在她腿上。

  她下意识推了推,她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嗓子勉强喊叫出了一声。

  暖水瓶继而倒在旁边地上,砰得一声,又滚了滚。

  竟是银瓶乍破水浆迸。

  她才知道,那滚过来的,是暖水瓶。

  里面的水,是钱媛睡前打的。此时只过去了两个小时。

  她因蹲下,右侧大腿被热水烫了个正着。木塞塞得不紧,在她腿上蹭掉了,流了她一大片肌肤,她下意识推开了,这才碎了一地的茬子。

  疼痛,火辣辣地疼痛,近乎麻木的疼痛。

  除了第一声,她几乎再也喊不出来,只无声地紧咬着牙关,死死地抓着铁床梯子,手上青筋暴起,承受着一波一波的痛楚。

  钱媛还在抱着脚跳,晓晓听见动静已经发现不对了。

  冲过来摸她的腿,发现她的睡裤仍是滚烫。

  “天哪,你怎么样?”

  倪芝气若游丝,嗓子喑哑地厉害,“扶我起来。”

  钱媛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,一瘸一拐地过来,“宝贝儿对不起,都是我,你有没有事,有没有事?”

  现在根本不是说话的时候,倪芝痛苦地被撑起来,摇了摇头。

  她们宿舍在七楼,冲到楼梯时候,这一层已经几乎没人了,只剩楼上的人还在往下冲。

  对地震的恐慌和疼痛的折磨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倪芝心头。

  不知道有多少级,不知道是否还有余震,不知道烫伤到底如何。

 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得楼,被半拖半拽之间,还是连滚带爬。

  楼下已经围得水泄不通,密密麻麻的人,宿舍大爷和大妈,一个提着喇叭,一个敲着铁盆儿。

  都在喊地震了,请同学们务必在楼下空旷处躲避。

  她们宿舍前本来就空旷,午夜惊醒的人们,大多是未感觉到震感的。一边抱怨,一边拿手机录小视频,给全国各地的亲朋好友传播。

  其实从钱媛的拖鞋侧面就能看见,她的脚面已经肿得老高。

  倪芝发烧未退,本就是强撑着下来的,此时还被疼痛折磨。

  裤子上原本的热水已经发冷,她不由自主地在打冷战。

  晓晓撑着她,“你怎么样?”

  钱媛顾不上自己的腿,急吼吼地要查探倪芝的伤势。

  倪芝按住了她的手。

  钱媛急得要命,“你别生气啊,我不是故意的,对不起对不起,你让我看看严不严重。”

  倪芝拂开粘在脸上的头发,汗水已经将她脸颊弄得汗涔涔的。

  且不说烫伤的地方在大腿,无法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查探,更重要的是,她在下楼梯时候,隐隐察觉到部分皮肉粘连在裤子内侧,如果强行撕开,只怕伤势更难愈合。

  一想到可能会留疤,倪芝不是圣母,就算钱媛是不小心的,她也做不到全然不怨钱媛。

  她只青着脸,咬着唇,任凭钱媛心急得道歉,她顶多能摇头,却说不出来好话。

  她自己犹自担心伤势,哪里能再宽慰钱媛,谁来宽慰她自己呢?

  晓晓还在唠唠叨叨说钱媛,“你怎么这么不小心,那可是滚烫的水。小芝也不知道怎么样了。”

  晓晓转过头看她,“我扶你去校医院吧?赶紧去处理一下。”

  倪芝点头,晓晓本来就扶着她,这回把倪芝的胳膊绕在她肩上跨过来,替她承了更多力道。

  钱媛也在另一侧扶着,倪芝没有推开。

  她身上持续发冷,已经酸软无力,连被撑着走都费力,还要费神留意着,不要抻到烫伤之处,免得撕下皮肉。

  她们刚走出人群,在校园路上走了没几步,钱媛贪功冒进,急着往前窜。

  然而她自己重心就不稳,脚还一片淤肿,在过车子的减速带时被绊到,松开了倪芝,自己瘫坐在地上,查看崴脚伤势。

  倪芝被晓晓扶着,还是一同趔趄了,软软地坐在地上,用手撑着地面。

  倪芝经不起折腾,这么一下子,又撕扯到烫伤之处,火辣辣的疼痛。

  她无力计较钱媛的过失,“让晓晓扶我去吧。”

  此时本就因钱媛而起,对她而言,你斥她骂她,都好过隐忍不发,空让她歉疚。

  她急急地抓起手机,“你们俩怎么行,要不等一下,我打电话让林致然过来,把你抱过去。”

  倪芝此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心情冷笑,“留给你自己吧。”

  钱媛来了火气,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嫉妒你,故意报复你?”

  “我他妈不是这种人,有什么我都放在明面上,我错了就错了,你别阴阳怪气,直说不行吗?要不你打我一巴掌,还是撒我一壶热水。”

  但很多时候伤害并不因道歉就能消弭无踪,倪芝同她对视,钱媛眼里有憋屈、委屈、狼狈、歉意和关心。

  她猜她自己眼里,同样有委屈有狼狈,还有无法爆发的怒意和凄凉。

  她无法泼妇一样大骂一顿解气,也无法在伤势未明以前,毫无芥蒂地原谅她的错误。

 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,把挡住眼睛的头发拢到耳后,示意晓晓扶她起来。

  她自己都察觉不到,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。视线模模糊糊,地上树影摇曳成双。

  她左边被晓晓扶着,晓晓力气小,她自己也费劲,右边突然被有力地撑扶起来。

  她以为是钱媛又来扶她,下意识甩了右手,“不用你扶。”

  然而扶她的那只手,似铁钳一般,根本无法撼动。

  她揣着怒意去瞪,还未看清楚人,就听见一把低沉的嗓音,明显是喉结滚动才能发出来的雄浑男声,隐隐还有些耳熟。

  “是我。”

  倪芝难以置信,她仰高了头,才看清来人的面容。

  确实,是陈烟桥。

  还是那件她见过的黑色夹克,那揪着她手臂把她托起来的,是他宽厚的手掌,指节漂亮的左手。

  倪芝一张脸红得不正常,嘴唇还被咬得几乎不见血色。

  她本就泪眼模糊,却不想眼眶因用力视人,费力看清他时候,泪水从眼眶里滑落。两人正在对视,这泪不早不晚,落得正好。

  她只能尴尬地半扭了头,不再看他。

  他叹了口气,弯低了腰,抓住倪芝的右手也绕过他的肩,将倪芝整个人的重心,都靠在他身上。

  她的手烫得厉害。

  整个人也在微微发抖。

  倪芝如同水中的人见了浮木,整个人都几乎倚靠在他身上,“怎么是你?”

  她的嗓音在夜风中,像破败的锣鼓,一敲就散。

  陈烟桥看出来她的狼狈,“怎么了,还在发烧?”

  “可能是,我浑身冷。”

  “能站着吗?”

  等晓晓扶住她,陈烟桥脱了自己的夹克,把倪芝罩在他的衣服下。

  他的衣服对倪芝来说宽大许多,还带着他的体温,倪芝温暖不少。

  然而他出门着急,这么一脱,里面只是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,明显是从床上下来就直接披了外套,跨栏背心勾勒出精壮的身形,露出两侧手臂结实有力的曲线。

  他本就还算高,整个上半身是倒三角,尽是鼓鼓的力量感,腿长腰窄。

  他们站得就离人群不远,隐约可以听见后面有女生讨论。

  “我天哪,太man了吧,这肌肉简直是荷尔蒙硬汉。”

  “是那个女生男朋友吗?感觉很大叔,但是好帅啊。”

  倪芝高烧不退,脑袋里嗡嗡的,听得不清楚。

  也不知道陈烟桥听见多少。

  晓晓看着来人,并没有认出来他是火锅店的老板,问他,“你是小芝的朋友吗?”

  见陈烟桥点头,她就倒豆子一样又急又快地说了一通。

  陈烟桥听到倪芝被暖水瓶打翻烫到,眉头几乎拧成川字。

  钱媛已经自己爬起来了,晓晓还没说完,她就一把抓住陈烟桥的手臂。

  “你来的正好,把她抱去校医院吧,她腿疼走路都费劲。”

  陈烟桥把手臂往后避了避,松开钱媛的钳制。

  他根本没有做尝试抱起来倪芝的动作,只低头看她,“我扶着你,你自己能走吗?”

  倪芝正要点头,钱媛心急如焚,怒视着他,“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啊,她又发烧又烫到了,背她抱她过去不行吗?我要是没崴脚分分钟就把倪芝背过去了,还用得着你,真是娘们儿唧唧的。”

  倪芝被乱哄哄的声音刺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,她知道陈烟桥的腿跛,似乎右手也不怎么好,只是他就出现了一会儿,钱媛和晓晓哪里看得出来。

  其实有他扶着,已经比两个女生搀着她好太多了。

  她生怕陈烟桥被戳至痛处,仰头看他,“我自己可以走。”

  陈烟桥闻言,却半个字没有辩解,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,松了扶着倪芝的手,转身就走。

  他步子迈得大,几步就已经进入人群消失不见。

  后面钱媛还在破口大骂,“我操,这是什么人啊。”

  倪芝只觉得头痛更甚,无力向钱媛解释,她已临近崩溃边缘。

  歇斯底里一声喊,“能不能别说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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