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 龙眼_病树与烂柯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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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3 龙眼

  倪芝怔住。

  反应过来,应该是赵红告诉他了。

  她解释,“我走的是大路,沿路一直有人。”

  从头一次提出访谈尾随他至小区门口,深更半夜要一个人蜷缩在江边看日出,到昨天送她回去后再出门。

  倪芝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。

  或许对年轻人而言,这都不算事。

  她以为这世界上每一盏路灯下都是明亮的,每一个街角都是宽敞的,每一个路人都是良善的。

  陈烟桥说话声音不大,倪芝却清晰能感受到,他言语之间压抑的怒气。

  “你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吗?”

  在她的认知里,并不危险。

  而且这个时间在学校周边热闹非凡,她们女生寝室里有人饿了,就猜拳选派一个人出门买宵夜。

  倪芝有些迷茫。

  赵红出现,免于她被这样的渣滓恶心到,她很庆幸。可就算昨晚赵红没赶到,这样人潮密集的地方,她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。

  倪芝的眼神里也透出这种迷茫劲儿,她低声辩解,“不危险啊?”

  她看陈烟桥的架势,心里还是有些虚。

  把手里捏的报纸放回原处,在他面前直起腰。

  这个角度,把他发顶夹着的白发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  陈烟桥嗤笑一声,“怎么样叫危险?”

  他习惯性去摸右手腕上缠的佛珠,一道一道,一颗佛珠一颗佛珠地在手指下滑过。

  但语气怒得与佛语背道而驰,连发顶的几根白发都跟着颤,“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,她想多看一天这个世界,都没有机会。我不懂你有几条命,去一而再而三地陷入这种无畏的危险。”

  那年余婉湄,为了练俄语,去果戈里大街与革新街交口的圣.阿列克谢耶夫教堂那儿,有一段时间,晚上有东正教会的人,不少俄罗斯留学生会去,相当于俄语角。

  至今陈烟桥次次路过圣.阿列克谢耶夫教堂,都会在这座古老的拜占庭式的东正教建筑前驻足片刻。

  红白相间的墙面,帐篷式的钟楼,洋葱头式的穹顶。

  可不是建筑让他鉴赏。

  是陈烟桥想多等一会儿,或许就能看见那个在下雪的冬夜里,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余婉湄,轻盈地跑过马路。

  在路灯下摘了手套,哈一口气,拨了他的电话又戴回去手套,边走边跟他打电话。

  “桥哥,你在忙吗?”

  “恩,在回去路上?”

  陈烟桥脾气急又话少,两人缠绵时候他不嫌烦,却没耐心同她打很久的电话,总是歪着头夹着电话,手里的铅笔不停。

  然而这个时间点儿,他不管在做什么事儿,都会每隔一分钟看一眼手机。

  掐着时间等余婉湄电话,若是她过了几分钟没打来,他就要打过去。

  因为余婉湄回学校要经过一段路灯黯淡的小路,她一向胆小,一次被醉酒的走得东倒西歪的流浪汉吓倒,气喘吁吁地跑了一段路边给他打电话。

  陈烟桥再次体会到无奈,除了和余婉湄吵一架别无他法,说来说去都是她执意要异地恋的错。等余婉湄化解了他的怒气,他又只能由着她。

  他一个月去看她一次,根本没法每天陪着她保护她。

  十年前的哈尔滨,或者说无论是多少年的哈尔滨,在冬夜里都是人烟稀少的。因为下雪,显得更寂静。因为地面的雪化了水又融了冰,显得天地更广阔,人更无力。

  好在果戈里大街到滨大不算远,除了那一顿儿都是敞亮路。

  他就开始守着电话,等余婉湄从俄语角出来,每天同样时间给他打电话。

  冬夜寒冷,一次手机冻关机了,又让他发了一通火气,后来余婉湄就在手机上贴暖宝宝,保证两人能聊到她赶上末班公交。

  陈烟桥又抚了抚自己右手腕上的佛珠。

  摸起那道蜈蚣状的疤,凸起如树根纹理,不像倪芝腿上的疤痕那般几乎平坦,疤痕咯手又涩,实实在在地存在,却抚得他心里觉得不真实又难受。

  他还活着。

  余婉湄却不在了。

  她除了在去滨大学俄语这件事有些执著,其他的时候,乖巧又温顺,娴静又优雅,就喜欢安安静静在寝室看书,极少出门。

  不像他,事事让余婉湄操心,不愿报备安全。

  凭什么是他活着,余婉湄这样的人,却为他死了。

  陈烟桥想到这里,眼底尽是阴霾与嘲讽。

  他的唇薄,年轻时不知何等傲慢,到如今的岁月里,仍然是言语辛辣半句不饶。

  “你懂自爱吗?一个姑娘家,总缠着别人要访谈,独自一人去何家,不是往虎口里送么?跟陌生男人看日出,进出家门,我要是有歹心,你不知死了多少回了。”

  倪芝慢慢站得笔直,一字一顿,“你家,要是不欢迎,我不来就罢了。”

  她身上没有一丝柔软劲。

  陈烟桥的手撑在膝盖上,插进鬓角的头发里。

  汗就从额头顺着鬓角往下淌,又滑过脖子,流进汗衫里。

  他斜睨他,语气淡漠,“随你。”

  陈烟桥不再言语,低头欠了点儿身,终于按开旁边的风扇。

  那风扇不知多久没清洗过,每片扇叶上都是灰尘,转开了噪声极大。

  凉风裹着西晒的暖流,从他那头吹到倪芝这头。

  倪芝握了握拳,又松了开。

  “你知道吗?”

  她语气平复下来,没有一丝一毫地生气,“我感激你,因为我在何家遇到危险,你答应我访谈;我感激你,在地震时候送我去医院;我感激你,愿意陪我看江边日出。”

  她顿了顿,“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?”

  倪芝掷地有声,“没有人要成为你赎罪的道具。”

  陈烟桥蓦地抬头,同她对视。

  她那双丹凤眼里,不再是迷茫,清晰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。

  倪芝抿了嘴,“你当然不是为我,换个人,你还是会如此。可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余婉湄没有死,我不是为你脱罪,你自己想想,你还会用这样的态度来操心别人的事吗?”

  谁都可能会,陈烟桥不会。

  他年轻时候,何尝不是天不怕地不怕。

  那时候和谢别巷想尝试欧洲教堂式的壁画,尤其是米开朗琪罗的湿画法,所谓“湿画法”就是在半干半湿的灰泥上作画,为的是让潮湿的灰泥迅速吸收颜料的色彩。

  哪有那个条件作画,两个人又自命不凡,自觉有艺术追求。

  为了画一次壁画,两人提前准备好颜料和刷子,趁夜黑风高翻进去附近烂尾了三五年的建筑工地。

  结果被几条狼狗追得丢盔弃甲。

  颜料这些扔了不说,一路是钢筋和建筑废料,在月光下几乎看不清楚,若是被哪个钢筋插进身体,命丧于此都有可能。

  谢别巷跑着摔了一跤,被刮的脸上脖子上全是血道子,陈烟桥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怕,毫不犹豫转身拉他起来。

  幸好墙头拦住了恶犬。

  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了。

  在山路上飚摩托车,就为了追求肾上腺素的快感。跟人打赌在坟地里呆一晚上,又或者是跟人打篮球争强斗狠,一膝盖跪地上骨裂了。

  多数时候他去做这些危险事儿,都不会告诉余婉湄。

  发个简单的“不用等我睡觉”的信息就当交代晚上行踪了,余婉湄次次要辗转难眠,等第二天跟他发脾气,他又哄她。

  周而复始。

  就像那天在江边,倪芝说的那句话,“看日出是什么借口,你年轻时候没看过吗?”打动了他。

  正是他年轻过,他才不想看见别人走他年轻时走的路。

  事实上,没有人可以代替别人,规避年轻时必须走过的苦难与成长。

  陈烟桥不知何时,掏了拿包长白山出来。

  倪芝认出来,应该是她昨晚买的那包,几乎没瘪下去。

  他叹气,他有些疲倦,用夹着烟的手掩了面。

  “坐吧,生命本就无常。”

  “你没错,”陈烟桥低声道,“错的是我。”

  害死余婉湄的人,不正是他么。

  他指尖夹的烟灰燃的时间久了,掉落下来,在他黑色的运动裤上。

  好在他裤子看着还算厚实,不知他有没有感受到腿上的温度。

  仍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。

  倪芝伸手到茶几上拿了烟灰缸,放在他腿上。

  “给。”

  陈烟桥把手拿下来,低头看了眼。

  “谢了。”

  她先低了头,“你没错,我是该注意安全。”

  他眼底漆黑,额前的掺着灰白头发的刘海垂落,挡了半边眼睛,里面仍有十年的枷锁未碎。

  陈烟桥自己就是个矛盾体,他既排斥着世间的温暖,又想用他一点儿星星之火捂热人间。地震时候明明不关他事,他却要到学校里人流密集的地方去瞧一瞧。

  她是不对,倔,又爱独行,否则为何次次遇险倒霉的都是她。

  只是她不愿听他因为背负余婉湄的罪,斥责和关怀。

  或许她当真是个较真儿的人,看他讲出往事,就揽了责任,又想看他放下往事。

  倪芝语气故作轻松,“我下次还能来你家吗?”

  陈烟桥看也没看她,拿烟的手在烟灰缸上敲了几下,声音因为抽烟透着哑劲,还是那句话。

  “随你。”

  倪芝站起来,走到刚才拿软尺的电视柜前。

  抽屉仍是掉落的状态,她只能隔着抽屉往柜子上头看。

  刚才她就在上面看见了本日历,因为这一年被西边阳光照得半边褪了色。

  不知为何是翻到九月那一页的,在二十号画了个圈。

  她出声,“我能看看么?”

  陈烟桥瞥一眼,鼻腔里恩一声。

  低头自顾吞云吐雾。

  “9月20,是什么日子?”

  陈烟桥答得没有半点犹豫,“她生日。”

  “哦,”倪芝想了想,“要怎么祭拜?”

  她记得上次问过他,他好像说的是扫墓,但是不肯说是具体哪天。

  果然再问一次,陈烟桥换了答案,“答应每年画一幅画给她,之前没做到,今年想补齐。”

  倪芝翻了翻,想起来他似乎极重视祭拜,当天又烧纸,又悬挂凭吊牌匾。

  果然,清明、都画了圈。

  包括农历十月初一都画了,她思索一下才想起来是寒衣节。

  又问他,“不是中元节更近点吗?为什么不画圈。”

  陈烟桥这回犹豫了一下。

  倪芝问他,“怎么,不能说?”

  “不是,”陈烟桥不知为何抿了唇,似有些笑意,“她害怕,以前每到中元节,都吓得不敢出门。”

  倪芝:“……”

  现在是人家怕她吧?

  倪芝又看了一眼泛黄的日历。

  轻声问,“如果她还在的话,今年多少岁了?”

  陈烟桥揉了揉眉心。

  “32。”

  到9月,就33了。

  如果她还在的话,他该是什么模样?

  在这十年间,陈烟桥想过无数次。

  没有人比他更想余婉湄还活着。

  想了,又不敢想。

  提笔,又不敢画。

  画得像少女,心里难受她被地震永远留在22岁,画她像美妇,又不愿她的面孔染上世俗和韶华。

  他的画廊或许已成规模,白天雕刻,晚上逗她。偶尔和谢别巷喝酒喝到吐,再故作严肃地教育孩子,那孩子现在也该十岁了。或许他和余婉湄,仍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,无论怎样最后都会和好如初。

  不知何时,倪芝已经回到沙发边上,坐在他旁边。

  陈烟桥开口,“帮我把风扇关了吧。”

 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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