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.反鸳鸯锅_病树与烂柯人
爱书小说网 > 病树与烂柯人 > 2.反鸳鸯锅
字体:      护眼 关灯

2.反鸳鸯锅

  “哟,姑娘,又来了啊。”

  连来几天,连门口端着瓷缸看报纸的守门老大爷都认识她了。

  倪芝也不乐意天天跑,第一次刚说明来意那管事儿的就急着开会,后面每天来省档案馆都逮不到人,说是几点散会办公室也不见人,想来是提前下班吃饭了。

  老大爷嘬着牙花招招手“哎”示意她凑近点儿。

  “你有条子吧?”

  倪芝趴在窗口:“我有介绍信,西南民族大教授开的。”

  “我知道,没用,他嫌麻烦,你这又不是电台也不是省里什么项目,你需要啥资料他不得一个个给你翻,还得重新整理完放回去。再说他也不是躲着你,平时他也这样,能休息谁愿意在办公室猫着?”

  “那我?”

  “你去报纸杂志那块转悠,那后面有个屏风他喜欢在那泡茶,你去堵他肯定行。”

  研二的下学期,开学不久就定了题,她导师这几年醉心灾难社会学,让她写汶川震后羌族村寨的社会结构重建。

  他们社会学系,以她导师为首最推崇田野,每天张口闭口就是田野已死,要求他们必须做六个月以上的田野。

  国外的fieldwork翻译回来就成了土了吧唧的田野,是指要去当地贴近被研究者生活的实地调查方法。

  既然写这个论文,汶川十年公祭近了,她没理由不来。以游客身份在一个羌族村寨住了十几天,她了解到的信息极其有限,语言还不通。村寨里其实外出打工的居多,现在汉化得挺严重。除了村长也看不出来什么社会关系。

  就她现在住的这家民宿,问及地震,家里的小孙女震没了,儿子媳妇儿在城里又生了一个男孩儿。

  倪芝住了些天几乎毫无进展,不愿白花宿舍钱,磨了导师,终于改了题,让她先混了档案再入手。

  冯淼问她情况怎么样。

  倪芝挑眉“成了呗,门口老大爷都看不下去了,给我支了招儿让那老油条给我档案。”

  “你到底是要写个啥啊,这么费劲,论文不都是网上查查文献就写吗?

  “我改了题,《汶川震后十年的缅怀、悼念和祭祀问题》,我倒想,田野是什么,就是让你在土里刨食耗时间”

  冯淼啧了声“你们社会学的论文都这么沉痛的吗?”

  倪芝给她解释“当然不是,我导师这几年倾向灾难社会学,你看像有个北大社会学博士,人家论文题目就很清奇,研究打印店老板为什么都是湖南人。”

  冯淼扑嗤一声。

  冯淼是她高中同学,高中时代的艺术生大多都叛逆,后来在川美学油画,现在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性冷淡风,恨不得身上披着麻布出门。正好冯淼毕业以后在成都找了间工作室实习,自己租了房子住,倪芝泡在档案馆这些天都就蹭她的。

  冯淼选了反鸳鸯锅,外圈清汤里圈红汤的那种。

  倪芝挑眉,玩味地看她:“转性了?”

  冯淼抬手扯了自己的下唇,里面一道口子。

  她拿纸巾擦了擦手指上粘的口红色。

  “别提了,今天有个人没长眼睛一样,在小区门口不知道从哪里急匆匆地窜出来,跟我单车撞一起,我磕了一下。”

  倪芝看了看,啧了一声“别的地方呢?就这儿?”

  冯淼翻了个白眼“能不能盼着我点好,膝盖磕淤了一块呗。”

  “那照顾你,纯清汤吧。”

  “不要,反鸳鸯是我最后的倔强。”

  “随你。”

  冯淼掏了手机“哎,给你看条朋友圈”

  倪芝连个眼神都欠奉,“又是沈柯是吧?”

  冯淼讪讪地“你俩真没感情了?我看他回家还考上公务员了”

  倪芝似笑非笑“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,我俩没删好友。”

  说完她语气消沉了些“考研没考上反而考上公务员了,也不怪他说考研没考上赖我了。感情早磨光了。”

  “我就是可惜,耗了这么些年,合了分分了合。上哪儿再去找五年啊。”

  “倒是你,能不能别给那江湖骗子整得五迷三道的?”

  “谁江湖骗子了”

  倪芝这些天在冯淼这儿蹭住,她那天半夜到的,中年离婚失意画家只能挪窝,衬衫半开着,跟冯淼说宝贝早点让我回来。从他骗住冯淼这儿就知道这人是个白占便宜的。

  跟师兄师姐比,她这题目定下来的还算顺利,就吃了几天苦,之后就都在档案馆整理资料,每天等冯淼下班一起鬼混。这天冯淼说她工作室有活儿,某个画展上想临时更换一幅画来展览,两人就往画展走。

  近来大大小小的画展基本都是汶川十年祭的主题。

  冯淼去交涉,倪芝就自己慢慢转悠,她一个外行走马观花地看,纯粹只凭感觉。

  走到拐角看到一幅素描,难得和其他画风格大相径庭。这个油画展的主题是“山河恸哭”,多数是悲壮的群像画。展现山河破碎,废墟残垣,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救援与希望。

  然而这幅画色彩单一,画中无群像,只有一个女人的胴体,她的双腿还在碎瓦片里,上半身侧卧在废墟上,安详地像是睡着了,双眼微阖。胸乳上停了一只蝴蝶,她的手里还攥着一朵的玫瑰,半边枯萎半边娇艳欲滴,正好在倾倒的石柱顶端,像是石柱里开出的花。

  倪芝凑近看了看。

  画名:他看见了玫瑰作者:因桥

  倪芝忍不住查了查。

  只查到一首北欧派的诗歌。

  从大海蓝色的午睡中,废墟提起。我们在它破碎的祭盆里洗浴的肢体。仅有一只蝴蝶在正午的暑热中飞舞,忽然它在你的乳\头停息,他看见了倾毁的大理石柱上的玫瑰。

  (——雅尔马尔·古尔贝里)

  冯淼处理完过来找她,看她看得专注。

  “烟.巷,哎,这个工作室,在我们圈内挺有名的。是我们川美师兄开的,听说原本是两个人合开,后来就是汶川地震,其中一个师兄特别惨,女朋友死了,手废了,人也彻底不在圈子里混了。另外一个师兄自己一个人把工作室坚持下来了,现在可厉害了,手底下一堆大神,我实习都申请不到这个。也不知道这幅画是他们工作室哪个大神画的。”

  她说完倪芝才发现画上头还粘了了个纸条写了烟.巷工作室。

  人不入画画入人。

  倪芝这两天一晃神,就想起来那朵半开半凋谢的玫瑰。

  专了心扎在图书馆和档案馆查文献和档案。

  地方县志都翻了几十本。

  西南民族大学的介绍信也不处处管用,倪芝选定了几个县,一个个去软磨硬泡。

  可能是早年接受记者采访多了,许多市县最近又在忙十年祭,倪芝连地方档案都看不到,更别提访谈政府人员以了解公祭仪式。

  最后在十年祭之前,倪芝终于找到青川县的一个社区街道。

  工作人员愿意接受访谈,也愿意提供公祭的仪式和基本情况,以及部分愿意公开的当年受难者的联系方式。

  直到参加完十年公祭当天,倪芝才回了成都。

  晚上洗过澡,倪芝就裹着浴袍就趴在阳台栏杆上。

  湿漉漉的头发就顺着往下滴水。

  地上已经蜿蜒了一小片水渍。

  冯淼知道她情绪不高,走出来拍了拍她的肩。

  “来一根?”

  倪芝回头看她“你现在还抽呢?”

  冯淼当年自己说烟圈是她灵感的来源,这两年见她抽的少了。

  冯淼的手往回收了收“难道你现在不抽了?”

  倪芝伸了手拿过来,撕开拿了一根。

  “我偶尔,打火机拿来”

  倪芝深吸了一口,五官隔着烟雾,透着一种朦胧的美感。

  她还一边教训冯淼“你可少抽点。”

  冯淼乐了“我现在都抽电子烟,你没发现我这是刚楼下买的啊,知道你忧国忧民心里难受。”

  倪芝斜睨她“田野就是要站在受访者的角度感同身受,你要去看了你也难受。”

  ——

  下了飞机是后知后觉的热。

  哈尔滨机场几十年一个模样,登机口少得可怜,没有哪次不用坐摆渡车。

  哈尔滨和别地儿比,温差不可谓不大。出机场前必经的地方,有一溜更衣室,人们把轻薄如纱的夏装剥了,又把秋衣秋裤拿出来。

  所以总有把行李衣服忘更衣室的,运气好的刚出机场就发现,费一番口舌,央着工作人员带着回去拿,运气不好的又不重要的,都懒得再忘机场跑,直接当撇了完事儿。

  现在进了五月,暖气已经停了,该穿短外套薄秋裤了。

  然而倪芝还穿着走之前穿的厚风衣,把行李搬上搬下一番,就出了一身薄汗,她把袖子撸到手腕,顿时清凉不少。

  最近在四川吃火锅习惯了,越热越想那口咕嘟冒泡的火锅。

  倪芝就想起来那家无牌火锅店了。

  现在这个时间,该营业了吧。

  左边是半地下室的小红仓买,右边是家黄色招牌黑色字的黄焖鸡。

  中间一家同样窄小的门店。

  比地面高了两个水泥台阶,上面伸出来的棚子遮了顶,与其他家招牌上有灯不同,到了这个点钟,只剩下一点儿天光,只显得晦暗。

  倪芝眯着眼看清楚了这块牌匾。

  木质底上头凹刻的白字。

  凭吊。

  她退了两步,仔细瞧了瞧。

  木质的匾额同老旧的店面融为一体,一股古朴和凄凉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
  只是她刚从公祭日回来,这样敏感的日子见这样的匾额,容不得她不多想。再看那草体的凭吊二字,若真是如此,碰见凭吊至今的幸存者,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,竟生出些许悲戚与共之感。

  在门外站了半晌,脖子都酸痛了才进去。

  年轻的服务员小哥,头发耸得有五厘米高,正端了几盘肉和菜,回头看见倪芝。

  “咱几位?”

  “一位。”

  “一位?”

  倪芝环顾一圈,没见到那个给她开小灶做红油抄手的老板。

  她勾完菜单,递给服务员。

  “麻烦再来一份红油抄手。”

  服务员小哥接了菜单,一脸抱歉。

  “美女,我们不做抄手。”

  “做的,”倪芝语气坚定,抬眼看他,她眼睛又黑又亮,下巴尖而微翘,勾勒出一张瓜子脸“问你们老板。”

  服务员一时看得愣了愣,对她说不出来拒绝的话,挠了挠头。

  “那个……”

  “大伟”

  棕色的帘布被掀起,陈烟桥许是懒只撩了一半,他又高,微微弯了腰。人还没完全出来就松了手,那帘布上的流苏挂在他肩上,被他拖了两步才甩下去。

  他今天换了件灰色的汗衫。

  大伟应了一声,指了指陈烟桥。

  “美女,你直接问他吧,他就是我们老板。”

  原先大伟正挡住了陈烟桥的视线,他走近了才看见倪芝,眉间又拧了起来。

  陈烟桥扭了半边头,冲厨房方向示意。

  “大伟,你去吃吧,刘婶儿快吃完了。”

  再回过头,见倪芝笑吟吟地看他。

  陈烟桥低头看她“你要问什么?”

  他的声音很低,在这样吵闹的火锅店,火锅咕咕地翻滚着沸腾着,仍听得一清二楚。

  倪芝从台子上伸手,对着她对面的座位指了指“坐下聊两句”

  “你看现在也没客人要忙。”

  陈烟桥环顾一周,把凳子拉开,坐得大马金刀。

  他今天的胡子修得形状好多了,连鬓的那一圈刮得干净,就剩下巴周围的,也是长短正好,看着挺扎手。

  倪芝既见到了他,当然不问红油抄手。

  她总觉得不会如此之巧,又忍不住想问。

  “你新挂的招牌,什么意思?”倪芝紧紧盯着他的面部表情。

  陈烟桥面无表情,“没什么。”

  倪芝压低了声量开门见山,“是悼念亡人吧?”

  陈烟桥看了她几秒。

  他瞳仁黑如墨,目光沉沉,隐有不满。

  “个人隐私,无可奉告。”

  他说完,没给倪芝继续发问的机会,就径直起了身,头也不回地掀了帘子进厨房。他走快了,几乎看不出来右腿停顿时间短,跟正常人无异。

  这回他掀得又干脆又果断,他都进去了,帘布落下去时翻了几卷,许久仍在空中来回荡着。

  。

 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aishu7.cc。爱书小说网手机版:https://m.aishu7.cc

『点此报错』『加入书签』